刘启民
世界电影史上讲述夜晚的电影很多，大疫之后，中国有了一部夜电影。《长沙夜生活》的主角，我想不是影像里的男女老少，也不是长沙，而是由它们生长绽放的那个“夜”。夜是炽烈白日的另一面，是温柔、忧伤的自在流淌，一些无法被白日的秩序世界接纳的难堪、孤独、撕扯在夜里敞开，又被温暖地祝福和护佑。如何度过一个“夜”晚，刻着不同群落的生活哲学，而《长沙夜生活》，有着当下中国人独有的人间浪漫。
日与夜的交织
故事从一对陌生青年男女在24小时书店的相遇开始，他们在维特根斯坦、尼采的哲学著述前讨论语言与女性问题，又在诗歌与音乐的交织中走近彼此。在偶遇又即将分离的暗夜，漫游城市，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。牵手走过月光清亮的岳麓书院，走过比千年更久远的湘江，走过人潮汹涌的五一广场，在湘江桥上经历生死之跳。爱情就在这一刻奇迹般地生长。
这太过法式浪漫，太像《爱在黎明破晓前》，又让人想起18世纪西方一位位的漫游者。一夜的漫游，两个青年在智慧的照耀下走过浩远的历史，又被古城悠远的文化传统默默感发着细密情愫。传统与现代就在这一夜交融、交织，又不只如此，还有女生离开与留下的抉择，她原本第二天打算离开；有男生过去与未来的腾转，他的精神仍然被困在前女友的死亡里，又在这一夜被女生的勇气松绑。
夜晚，在两个现代青年这里，有了实在的生活内容与意义，它意味着，真正的现代行动之核，而白天，只是敞开、抉择、碰撞、承担的结果。在偶然性的相遇中，夜晚被激发出奇异的罗曼蒂克力量，爱欲的起念与涌动，真正的秘密交换，陌生人的相互救赎。波德莱尔说，现代是过渡、短暂和偶然，是艺术的一半，另一半是永恒。长沙的夜，对于两个年少而勇敢的青年来说，包容了现代生活的两半边，千年的岳麓书院、更古远的湘江波浪与月光，幽灵一般氤氲在两个青年的漫步之中，成为他们偶然爱情和炽烈勇气发生的悠远背景，又在空灵的时空之中赋予他们美和历史的照耀。如果要为两个青年男女的夜晚命名，我想，这是一个真正现代人的夜晚。
秘密被打开了，是一碗粉
而长沙的夜毕竟与巴黎、纽约的夜晚不一样，与北京和上海不一样。在最现代的城市里，夜故事的主角，几乎不太可能把自己现代冲动的源动力，把最内核的秘密袒露出来，巴黎的于连从不将外省时自己受到的虐待袒露。长沙，有魅力诱导人们将自己的伤痛一一道出，并相互给予抚慰。长沙夜晚那些被道出的秘密，都与家有关。
家故事的主角，是张艺兴饰演的青年何岸。因为下岗的母亲被父亲所抛弃，何岸心里一直带着伤，并“不走寻常路”地去当了脱口秀演员。在同一个夜晚，何岸在舞台上面，敞开了自己的失败、家庭的失败，并收到了父亲的真诚道歉。不止是何岸的家故事。电影在叙述中，何父后来的女儿西西，来自东北的打工者宝琦，书店里的疯诗人，修摩天轮的醉酒大叔，他们的忧伤，无一例外都来自完整之家的缺席。而长沙的夜晚以丽姐一席大排档的米粉，收留了所有带伤的人，让大家奇妙地围坐在一起，竟然给了所有陌生失意者以家的、似假还真的感受。
导演对大牌档/陌生人之家的叙述、展示，并非没有生涩之处，不过家的秘密，的确一语中的般地踩中许多中国人核心的柔肠。我也曾在喧嚣繁华的长沙排挡里静坐，直至12点时，身边聚餐放饮的人却愈来愈多。身旁那些呼朋唤友的热情里，熟悉的、陌生的人，他们需要用龙虾、米粉、烧烤、果茶抚慰的伤，大多就跟家已不在的孤独相关。如果北京、上海的白日故事里收留了太多为现代奋不顾身的热烈冲动，长沙的夜晚则越来越成为一个收留孤独、失败、伤痛、残缺的，象征意义上的家，陌生人成了短暂而真的家人、朋友，来自天南海北的漂泊者和滞留于此的本地人，呈以亲民、亲切的美食，相互陪伴、鼓励与抚慰。这个夜晚，同样也是有关陌生人之家的夜晚。
直面真实生活的电影，如何可能？
《长沙夜生活》讲述了当下中国人关于“夜”的浪漫哲学，对于导演用心用情地以治愈故事，来回应后疫情时代的真实生活的影像尝试，以几年的精心筹划，努力追问长沙之夜为何如此热闹的热情，这份直面实实在在生活的探索，我们不得不报以敬意。不过，也并非没有瑕疵，比如，前半段推进得过慢，故事线条略多，有些线索讲得略显生硬。特别是，从影院一线传来的数据表示，《长沙夜生活》的排片不大理想，票房也都在一些成熟类型片的后面。对于想对着大众讲述当代故事、当下故事的导演来说，这里的问题或许在于，作为以公共流通为目的的商业电影，是否在制作时，需要考虑到受众的接受问题。
一旦需要考虑流通问题，导演的创作或许就需要朝着类型化的方向去考虑。目标人群是湖南本土的人，还是全国的观众，是那些汹涌在长沙五一广场上的青年男女们，还是埋头在日常生活里的中年人，这些目标的明确，将会引导故事编码、美学风格营造、情感结构选择上的统一，劲儿能往着一个地方去使。比如，在多大程度上讲方言，多大程度上借鉴法国式爱情片的结构，就需要考虑到目标受众的接受。《长沙夜生活》里能看到文艺片的基因，能看到城市纪录片的影子，也有家庭伦理片的痕迹，如何在一个明确了目标受众的基础上，去考虑整合这些不同的文化基因，或许是未来中国治愈系电影的一个切实的路径。
作者单位：湖南省社会科学院（省人民政府发展研究中心）
（一审：印奕帆 二审：蒋俊 三审：石伟）
